2023年8月，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會晤在南非約翰內斯堡圓滿結束。在這次領導人會晤之後，會議宣布邀請六國成為新成員，包括阿根廷、埃及、伊朗、埃塞俄比亞、沙特阿拉伯及阿聯酋。擴大後的金磚國家的經濟體積已經超越了由發達國家組成的七國集團（G7）。

這次金磚國家領導人會晤得到西方世界前所未有的關注，也引發了西方專家對此次活動的影響的不同反應。總的來說，不少西方專家都傾向貶低、揶揄甚至詈罵此次活動的意義和作用，認為擴大後的金磚國家對當前美國主導的“自由國際秩序”不會造成重大的衝擊、不會對美元霸權帶來實質的威脅、難以改變全球地緣政治格局、不會讓全球南方成為國際規則的“制定者”、也不會讓全球南方成為一個“反西方”的政治集團等等。簡言之，這些專家不相信金磚國家的擴容對國際局勢有重大的影響，頂多是讓中國和全球南方的國際地位和聲譽在“可控”程度上有所上升而已。

西方專家對金磚國家之所以有輕蔑、自滿和傲慢的態度，最大原因是他們篤信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無比優越、無可替代和難以撼動。縱然不少國家包括部分西方國家對它不滿，但也只能無可奈何接受。當然，不排除今天還有部分懷抱“白種人優越感”的西方專家仍然相信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代表“歷史的終結”，在本質上最終能夠讓所有參加的國家受惠。即便那個國際秩序仍有不足之處，但在作出一定程度的改良後仍然可以行之久遠。正因如此，他們對任何試圖挑戰或改變這個國際秩序的國家尤其是中國和俄羅斯都視為“螳臂當車”和心懷不軌的敵人。

新國際秩序正醞釀和形成

與此同時，這些專家之所以對金磚國家持輕蔑和傲慢態度，還有幾個其他原因。

其一是他們認為金磚國家內部利益矛盾嚴重，難以團結一致，比如中國與印度之間的邊界衝突和戰略競爭、埃及與埃塞俄比亞之間在尼羅河的水資源爭奪、沙特阿拉伯與伊朗在中東的角力等。

其二是金磚國家的經濟體積、發展水平、經濟體系、政治制度、管治模式、社會結構、宗教和價值觀差異甚大，因此難以在重大政策問題上達成共識，更遑論統一行動。

其三是部分金磚和全球南方國家與美國和西方關係比較密切，部分甚至在軍事上與西方合作，因此不會願意與中國和俄羅斯過度靠攏。有些專家甚至懷疑印度會“破壞”金磚國家的團結，而美西方更會利用其全球南方的夥伴在金磚國家內部挑起紛爭和不和。

其四是美元作為首要的國際貨幣的地位難以動搖。在缺乏一個能夠監管各國的中央銀行下，金磚國家要發行所謂“共同貨幣”只是空想。即便它們更多用本國貨幣作貿易和投資用途，對美元霸權的衝擊也不會太大。

其五是部分金磚和全球南方國家與中國在利益、領土、領海和價值觀上存在矛盾，對中國的崛起和意圖有擔憂，因此縱使它們希望從中國的經濟崛起中分一杯羹，但不會願意過度依附中國或服膺中國的領導，而中國也難以讓金磚國家成為中國爭奪“全球霸權”的“工具”。

總而言之，這些西方專家的結論是，金磚國家的政治能量和經濟作用不宜誇大，全球南方的崛起只是一個“神話”或“假象”，而不斷擴大的金磚國家反而最終會成為中國的經濟和戰略負擔而非資產。不過，在我看來，這些專家的分析和評論往往流於“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狹隘和短線思維，嚴重缺乏宏觀和大歷史的視角。

誠然，中國、其他金磚國家和絕大部分全球南方國家都希望在短期內達到一些具體目標，包括推動對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和國際規則的改革、減少來自“美元武器化”的威脅、削弱美國對別國施加單邊制裁的能力、打擊各種保護主義、增加全球南方在各種美西方建立的國際組織中的影響力和擴大全球南方在世界上的話語權、增加西方國家對全球南方的支持和承擔等。然而，中國、金磚國家和全球南方的不可逆轉的崛起反映的是一個更強大和堅不可摧的歷史大趨勢。這個歷史大趨勢的核心是美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的逐步瓦解，新的國際秩序的醞釀和形成，而中國則在這個歷史大趨勢中提供巨大的動力和發揮不可取代的關鍵作用。

從大歷史的視角看，現代國家發軔於歐洲，並經歷了幾個世紀才趨於成熟，其中關鍵的發展發生在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Peace of Westphalia in 1648）和隨後的1815年的《維亞納條約》（Treaty of Vienna in 1815）期間。現代國家後來在全世界擴散，最後成為了當今世界普遍採納的政治組織方式，而眾多的現代國家則共同組成了現代國家體系。

所謂國際秩序指由不同現代國家組成的一個秩序。過去的歷史表明，世界上可以有一個或者超過一個國際秩序，部分國家可以不參與任何一個國際秩序，而世界又可以出現缺乏秩序或失序的狀況。歷史上一些比較著名的國際秩序包括：威斯特伐利亞體系（Westphalia System）、十九世紀拿破侖戰爭後出現的歐洲協同體（Concert of Europe）、一次大戰後由巴黎和會（Paris Peace Conference）建構的國際體系、二次大戰後分別由蘇聯和美國主導的社會主義陣營和西方陣營、和1991年蘇聯解體後迄今由美國建構主導的所謂“自由國際秩序”。

不過，歷史的經驗顯示，國際秩序從來都是不斷變遷的，從來都不會有一個歷久不衰、千秋萬世的國際秩序。因此，認為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可以千秋萬代的論說與人類歷史的事實相悖。國際秩序之所以不斷變遷，是因為任何一個國際秩序都不可能永遠得到世界各國的認同、支持和參與，除非該國際秩序能夠通過持續不斷的改革和改進來維護各國的利益、滿足各國的訴求和包容各國的差異。不然的話，越來越多國家會要求建立新的國際秩序並採取行動推動新的國際秩序的形成。

全球南方對金磚寄予厚望

當前世界經歷的歷史大趨勢是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出現明顯的無以為繼的局面，而“非西方化”則是難以逆轉的過程。美國固然不會願意對那個一直為其霸權服務的國際秩序進行根本性的改革，而有限度的修修補補亦不足以讓那個國際秩序取得全球南方的認可。

為了維護其全球霸權，美國和其西方盟友更傾向不擇手段保衛其既得利益，並同時大力打壓任何對其國際秩序提出挑戰的國家。在維護其霸權的過程中，除了經常不遵守國際法和國際關係準則外，美國和其西方盟友更不顧一切將其主導的國際秩序和規則以不同方式“武器化”，包括把美元和以美元的基礎的支付系統“武器化”，策動貿易戰和科技戰，對其他國家的實體和個人無理施加嚴厲制裁，實施出口和投資管制，通過金融手段掠奪別國財富，限制或癱瘓一些國際組織比如世界貿易組織（WTO）的正常運作等。

中國和全球南方國家對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本來已經極為不滿，認為它不公平、不公義、不平等、缺乏包容性、主要體現美西方霸權和為西方利益服務、對發展中國家不利、更無法解決那些迫在眉睫的比如氣候變化、大型流行病、貧窮和毒品氾濫等全球性問題。美國的各種“武器化”、霸凌、自私自利和損人利己等行徑，在新冠肺炎全球肆虐期間在疫苗的囤積上尤其顯露無遺，這些都實質上進一步破壞其主導的國際秩序，讓其不公不義的實質更為凸顯，對全球南方國家造成嚴重的損害和痛苦。

今天，全球南方對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不滿情緒已經到達沸點，要求建立新的國際秩序的呼聲震天價響。大量全球南方國家對金磚國家寄予厚望，並紛紛表示希望加入金磚國家，清晰反映了儘管全球南方內部存在不少矛盾和衝突，但他們的壓倒性的共同點是對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徹底失望和渴望新的國際秩序的出現。

（本文作者劉兆佳為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榮休講座教授、全國港澳研究會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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